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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风玉露一相逢

鑫逸/逸鑫/古代武侠架空/1w字




01


“丁府的探花郎,大理寺卿的门生,年少才学过人,胸无城府,静雅温厚,是半数少女梦中情人的模样。

敖府的世家子,一等忠勇公的幼子,整日招猫逗狗,一身胆色,风流倜傥,是另一半少女梦中情人的模样。”

 

说书人坐在酒楼大堂前,醒木一拍,折扇一展,四十年前一段江湖传奇便从他口里娓娓道出。满堂看客磕巴着瓜子,静静听说书人的故事,连酒楼老板也被吸引,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

 

四十年前,皇帝听闻江湖上有一把无冬剑,此剑为前朝叛党勾连西域术士所铸,持剑者有如神力加持,六旬老翁三岁孩童未曾习武一日,亦能杀人于眨眼之间。皇帝便命人寻剑,欲为己所用。


名门之后,继承父业,传承家族荣誉,再理所当然不过,丁程鑫和敖子逸却都不愿做朝廷的鹰犬。

平头百姓只见国泰民安的繁荣假象,却不见西湖歌舞几时休背后藏着的奢侈、腐坏。

小人仗势,贤士齐喑,皇帝身边尽是阿谀奉承的无耻之徒和见风使舵的两面派,边陲虎狼蠢蠢欲动,内朝奸佞呼风唤雨,茂盛的大树其实已经被啃到空心,只消一板斧,就要倒下,尽管如此,皇帝仍然执意要动用大量人力财力去寻一把不知存不存在的邪剑。

二人深知,朝堂就像一块金玉,切开看内里,爬出来的全是令人作呕的蛆虫。

 

生于太平盛世,对武林中人来说,是莫大的悲哀。

敖子逸从话本里看了许多仗剑千里、快意恩仇的故事,那话本里描述的世界,和他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,叫他心驰神往。

可是听人说,那些个大侠高手,封剑的封剑,归隐的归隐,有的开门收徒,财源广进,有的著书立说,列居官位。毕竟和平盛世,真有几个痴人愿意放弃安生日子,去过刀口舔血的生活呢。

 

敖子逸生性不安分,整天衔根草上下乱窜,小则偷喝酒,拿经书烤地瓜,大则舞刀舞棍,说要叱咤江湖做一等人物。

书院的学生年纪相仿,大多比敖子逸略小,半大点男孩哪里经得住闹腾,纷纷抛了礼法和小哥哥闹成一团。

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,举着竹条颤巍巍地追在后面打,野猴儿一溜烟就没影了。

世上有一物降一物的道理,有野猴儿,就必有能治它的如来佛。

丁程鑫只消叫一声敖子逸的大名,野猴儿便温驯老实了。

与其说丁程鑫是唯一能治敖子逸的人物,倒不如说敖子逸只服丁程鑫的管教。

敖子逸是庶出,父亲把大多厚望寄托在嫡兄身上,而忽略了他,母亲走得早,敖子逸就这么浪浪荡荡地成长。丁程鑫则截然相反,受重视,也争气,少年老成,一言一行都完美得无可挑剔。

丁程鑫比敖子逸年长些许,做什么事总能走在敖子逸的前面,敖子逸习惯当丁程鑫是领航的灯塔,人生漫无方向,寻着那点微光跟去便是。




02

 

老先生只知道丁程鑫从不逾矩,却不知温顺少年长着反骨。


好多次,老先生命丁程鑫监督敖子逸手抄训诫一百遍,老先生前脚才踏出教室,丁程鑫便带着敖子逸轻门熟路溜到赌庄去。他们已经是赌庄的常客,老板见了他们便熟稔地招呼看座。


而第一次他们去赌庄寻乐,众人只当是两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,丝毫没把此等小角色放在眼里。敖子逸要下注,倒惹来一阵哄笑,“小儿郎还是回家找奶妈罢!”,敖子逸挥起拳头作势要揍人,被丁程鑫轻轻巧巧拦下。


桃花眼含着温和的笑意,丁程鑫拿出一锭金元宝,放在赌桌上,往前推一推,说:

“这钱够作庄吗?”


赌庄突然陷入安静,那些赌客如蝇趋腐肉,直勾勾地瞪着那锭金元宝。老板立刻堆上笑意,腰弯得快贴到地上,双手指着庄位,忙不迭道:

“您请,您请。”


“喂。”敖子逸忍不住开口。


丁程鑫大大方方落座,抬了抬手,制止同伴的发问,笑吟吟的视线扫过众赌客:

“诸位可要参局?”


大多数人踌躇着,有几位红了眼的粗声粗气应道,“参!”


牌桌四方为敌,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,敖子逸胆子再大也不禁直冒冷汗。丁程鑫手里拿着牌九,就像拿着一卷经书,脑子里飞速运筹。


几轮牌局下来,那三位赌客急得脸红脖子粗,显然已陷入困顿。丁程鑫忽然抽出一张牌摊在桌上:

“底牌,我敢亮,你们,谁敢跟?”


全场如临大敌,面面相觑,而他云淡风轻,满不在乎。


最后,两人赚得盆满钵满,在嫉恨的目光中扬长而去。


自那以后,赌庄就成了二人的逍遥地。

这种地方三教九流,杂乱得很,没了礼法束缚,想骂人就骂人,想打架就打架,打不过就逃,也乐得自在。


老先生每每教育敖子逸,让敖子逸向丁程鑫看齐时,敖子逸就撇撇嘴,腹诽道:

“那人肚子里的坏水可比我多。”


宗族家法、圣贤道德不让做的,他们偏要做,狂疏粗放又小心翼翼,紧贴着被家人察觉的边缘,认真地干着混账事,迎入日月万里风,笑揖清风洗我狂。




03


洒脱日子没过多久,敖父便命敖子逸随兄长去寻无冬剑。

“即便寻它不得,能给皇帝留个好印象,也是好事。”

“寻那东西作甚?不去!”敖子逸恶声恶气回绝。

敖父气急败坏,叱道:

“你那猪脑袋里装的全是江湖,什么狗屁玩意,太平盛世没有江湖!那都是黄纸堆里编来骗小儿的东西!”

敖子逸被喝令跪在祖宗牌位前忏悔,没有允许不准起身。


次日清晨天蒙蒙亮,趁着侍卫交接,敖子逸逮了空子逃了出去,直奔丁府。

不敢惊动丁父丁母,敖子逸悄悄摸摸从最靠近丁程鑫住的厢房的一侧翻墙而入,当他大大喇喇闯进屋时,丁程鑫正趴在书桌上瞌睡,手肘边散落了一沓沓卷宗。

敖子逸知道,那些都是大理寺的判案记录。丁程鑫出身鸿儒世家,又颇受大理寺卿的器重,大理寺卿常命门生替自己整理卷宗,丁程鑫作为门生之一,这些杂役是免不掉的。


听到细微的动静,丁程鑫惊醒,浓浓的睡意尚未消尽,他眯着眼睛看向不速之客,笑道:

“又找我去赌庄?”


“一宿没睡?我看你脸色差得很。”


丁程鑫扯开一个苦涩的笑容,随手拨拉着厚厚的卷宗,低声说:

“这些记录,我看了一晚,明明仍有多处疑点,却早早判决,不知是为的藏哪只大鬼,也不知又有多少冤魂死在狱刑司的地牢里。”


“见怪不怪,我以为你早习惯了。”


“倒是你,不走正门,偏闯侧门,是又干了什么好事?”


敖子逸把父亲之命说与丁程鑫。

沉默半晌,丁程鑫才吐出两个字:

“走吧。”


敖子逸一头雾水,茫然地看着丁程鑫在书架上翻找。

“这是我做的出逃计划。”丁程鑫把一本薄册递给敖子逸。

翻开薄册,里面记着皇城详细的地图,守卫巡逻的路线,交接的时辰,需要置备的物事,此类种种,甚而连郊外有哪些隐蔽之处可以暂避追兵都细细罗列在上。

敖子逸目瞪口呆。

显然,这东西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出来的。面前这位外表温顺的少年,像蛰伏在草堆里的野兽,只等一个时机,便要露出尖牙利爪,撕碎捆在身上的绳索。


“再周全的准备,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。”敖子逸抖一抖薄册,戏谑道。


“我知道,”敖子逸第一次没有在丁程鑫的眼里看到笑意,“下定了决心,绝不回头,就是最好的准备。”


这次换了敖子逸陷入沉默,手指紧紧捏着薄册,发白的骨节暴露他的情绪。


许久,丁程鑫打破安静:

“我决意要走,你呢?”


敖子逸把薄册揣进怀里,缓缓道:

“我实在是没什么志向,只要你同意我跟着你,我就心满意足。

你在江湖,我便与你做万里寒江雪钓叟;

你在高堂,我便同你为三千醉高阳酒徒。

无论如何,我都追随你身侧,不离不弃。”


“你好蠢,没有后路走的,你明白吗?”


敖子逸不是进退咸宜的“聪明”人。其实不必讲太多,那不合时宜的执着,已是最真诚的告白。

 

丁程鑫和敖子逸终于逃出家门,离开皇城,开始浪迹天涯。

那年,他们二十岁。




04

 

一个玉面书生,长文略,一个用剑好手,善武韬,至于之前的身份,他们绝口不提,丁府的探花郎和敖府的世家子,打从跨出皇城大门那刻起,就死了。


他们靠接些零碎的任务挣钱,走个镖,当供奉,偶尔运气好,能接上官府贴的悬赏令。


行过塞上雪,赏过江南花,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,下至贩夫走卒的杂院,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,也在南海海滩看过日落,曾被浪潮打得全身湿透,也被烈日晒到嘴唇干裂,风餐露宿,灰头土脸,小游侠们长成了男子汉,江湖上渐渐有了赏金双子星的名声。


一日,他们行至溪边,俯下身捧溪水洗脸,看见清凌凌的水倒映的面庞,那面上挂着笑,好生爽朗,无忧无畏,自信豪迈,好似天下没事能放在眼里。五年的时间,足够把当时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庞塑造得坚毅、深刻。


“你有没有后悔过,哪怕半分?”敖子逸问。


“你呢?你后悔过吗?”丁程鑫反问。


敖子逸舒舒服服地摊在草地上,答:

“如果有来生,我还这样活。”


“没有来生,我就活这一世。”丁程鑫说。


二人彼此对望,都露出了然的笑容。


双子星,比血缘难得。

这么多年并肩走过来,走到一个巅峰上顾盼,目之所及,只有对方。

他们之间的感情,岂是外人所言“惺惺相惜”可以完全形容。

命格里的有些东西会成为对方的专供,他们磕磕绊绊爬上顶峰,山脚的人只见他们高,不见他们惶恐茫然衣衫褴褛,而只有身边那个一起登山的人,和自己分享了一样的困窘和痛苦,其余那些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较量,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。

 



05


丁程鑫和敖子逸辛苦数月,终于在潇湘西边找到了委托人要他们去寻的阴宅。

阴宅,是养尸人给尸体“住”的宅子,一般赏金侠客不会去这种晦气、惊悚的地方,但那神秘委托人给的报酬实在丰厚,要求他们去找到那座阴宅,把一个蛊盒从那里带过来。


此时此刻,敖子逸手里持剑,丁程鑫手里拿着蛊盒,站在宅子内园门口,举目四顾,只见满园草木深深,茂密杂乱,几已及膝,一看就知其已荒废多年。

敖子逸发现一条小道,九曲十八弯的不知通向何处,敖子逸在前探路,丁程鑫跟在后面。

明明是大白天,因为这座阴宅坐落在密林深处,依着一潭黑沼泽,瘴气极重,故而更显得此处阴沉诡异。

忽然有风拂过,树影飘摇,园子角落隐约透出个黑影。

敖子逸提了提气,放轻了步伐,慢慢凑上前去,用剑鞘迅猛地挑开杂草灌木——

原来是一块墓碑。


虚惊尚未褪去,两人又惊恐地发现,那不是普通的墓碑。

墓碑上书“李飞 葬剑于此”七个字,隐隐透着已凝成黑色的血迹,足见其年代久远,那字竟用手指生生刻上的,指力透入木牌,字迹潦草飞扬,直欲破牌而出,足见写字之人的武力深厚和内心痛楚。

丁程鑫和敖子逸闯荡江湖几年,虽说不是什么大侠,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,更遑论李飞这人,曾名扬江湖,几乎人人皆知——

李飞,邪剑无冬的上一任主人。


两人连忙寻来掘土的工具,一锨一铲地往墓碑下深挖,好奇和激动完全压住了恐惧,干起活来都分外有力,挖了不知多久,一截剑匣赫然露出土。

丁程鑫和敖子逸交换一个眼神,默不作声,更加快了挖土的动作。不多时,整个剑匣全然露在空气中。它被埋在地下不知几十年,重见天日时,虽然被灰尘泥土覆盖,却暗暗透着慑人的杀气。

剑匣被慢慢地打开,让朝堂和江湖苦苦搜寻多年的无冬剑,今日重见人世,秋霜刃,乌里鞘,镶凤瞳红血石,出鞘时寒光一凛,霸烈透剑骨而出。


他们是因皇帝逼迫寻剑而逃出家门,现如今,这剑竟无端端地来到他们的手上,仿佛上天钦定的命谱,二人相顾无言,一时唏嘘不已。


他们把蛊盒交给委托人,收下报酬,便连夜逃去别的城市。

无冬剑在自己手中这件事,是万万不能泄露的,本来他们就千方百计躲着丁父派的探子和追兵,要是让丁父知道,丁父更得加大兵力要把他们逮回去了。

这烫手山芋他们也舍不得扔,不想寻剑是一回事,但谁不愿意拥有这个神物呢?




06

 

丁父加紧了搜索踪迹的动作,接连数日,丁程鑫和敖子逸辗转几个客栈,不敢多作停留,无冬剑虽然带在身上,却一次没用过,丁程鑫担心惹来事端,说能不用则不用。


他们没料到,第二次拔出无冬剑的时刻来得如此措手不及。


几百个追兵将他们住下的客栈层层围住,掌柜和住客被吓得通通跑光。

敖子逸护在丁程鑫身前,想生生杀出一条血路,才斩伤几个冲在前方的小喽啰,就招架不住立即补上的人的砍杀,身上顿时绽开几条血淋淋的口子。


“丁少爷,请随我等回府。”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,用着客气的语调,那怒气腾腾的架势可一点不客气。


敖子逸慢慢地摸向身后背着的剑鞘,丁程鑫见状,忙按住他的手,摇了摇头,低声说:

“我去和他们谈判。”


“谈什么?”敖子逸冷笑一声,“有谈判的余地还能追查我们五年?”


话音刚落,一道寒光从敖子逸的背后闪出,敖子逸举起剑,虚空一劈,四周空气仿佛被剑破开,涌起巨浪,朝两边翻滚,从敖子逸脚下至追兵的包围圈外围,数十丈远,这一剑之威,竟在地上刻下一条深深的裂痕,碎石四溅。敖子逸的衣角发梢都被这股气浪吹起,追兵见之,莫不失色,差点站不稳了。


“是无冬剑!”虬髯大汉一眼认出了,惊叫脱口而出。

追兵闻言,面色大骇,连连后退。


敖子逸掂一掂无冬剑,笑道:

“这口剑,我使得还算趁手,逆子配逆剑,正合适。你们这些皇帝门下的走狗,怕是拿不住此剑!”


说着便持剑挥去,手起剑落,干净利索,每一剑直击对手命门,裹挟着气场,凶煞无比,一招一式都无道理可循,然动作行云流水,眨眼间便占据上风。


追兵无一恋战,连滚带爬四下逃窜,敖子逸也懒得追,收剑入鞘,看向丁程鑫。


丁程鑫说:“叛离家门,有辱祖上,已成大错。未曾料皇帝要寻的剑,竟到了我们手中,罪加一等,难逃其咎。”


“反正打从我俩踏出皇城大门那刻起,就已经没有后路了,”敖子逸笑道,“修我甲兵,与子偕行,前路迢迢,悉听尊便。”


说书人口中那个椎心泣血朝乾夕惕的故事也讲不尽的,丁程鑫和敖子逸正如小鱼儿与花无缺,陆小凤与花满楼,必须各书一部传奇。

江湖?江湖只是情爱蹉跎的背景,不必说开。

 



07


无冬剑出,凛冽的剑锋撕破了和平的外衣,不仅惊动了朝堂,也在江湖上掀起了惊涛。

一时间,丁程鑫和敖子逸被诸多武林中人群起追逐,名门正派尚且派个战帖,机心小人只管明抢暗夺。丁程鑫和敖子逸不敢招惹是非,想着巴蜀地偏人稀,可以躲一躲风头,便取道潇湘,往西南奔去。


二人没日没夜地赶路,终于到达巴蜀,在一边陲小城落脚,向当地村夫打听,方知此地名为长夏城。

长夏城偏僻,人少,背靠陡峭险峻的石坪山,安全得很。长夏城一如其名,最冷的时候不过清秋,辗转一季又迎来夏天。

二人决定在此安家,待风头过了再另作打算。


布置好家当,他们忽然起意要去爬石坪山,那山虽险,但好歹有一条樵夫踏出来的野路,他们便沿着这条路,慢慢往上走。

待终于站在山顶上,向北眺望,皆是连绵峰峦,蜿蜒江河,辽阔原野,再往远处望,就是层层缭绕的云雾,看不分明了,此时正是春日,暖风十里,熏得人醉,山上的桃花开得热热闹闹,一眼望不尽的烟华,美似仙境。


丁程鑫看看敖子逸,敖子逸看看丁程鑫,二人突然爆发阵阵大笑。

劫后余生,谁都没把谁丢下,真好。




08

 

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,突然安定下来,反倒不习惯了。逃亡有逃亡的苦,以为逃过之后平平淡淡就是福,殊不知,平淡日子也不是想过好就能过好的,一衣一食,多琐碎的事情也要细细算计,方能持久。


丁程鑫博学多识,又圆融玲珑,很快便谋得教书先生一职,成天带着一群小孩儿之乎者也;敖子逸打理家务,时不时接一些小活计,精打细算下也能糊口。


无冬剑是万万不能再露面招摇了,它被锁在一口大木箱里,上面层层叠叠堆了粗衣布鞋柴米油盐。

昔日名震武林的邪剑,锋刃再利,也劈不开尘世的恩怨和阿堵,像它的主人。


一日,丁程鑫回家早了,撞见敖子逸折下院里的树枝练剑,一地桃花被他的剑风卷起,扬到半空中凝如飞龙,霎时又散落满地。

丁程鑫看他双目粲然,与数年前他们逃出家门,初入江湖时的眼神无异。他穿的那身荆布袍,缝了又缝,补了又补,却显得更笔挺,利落,英气勃发。

丁程鑫怕惊扰了他,只躲在一边悄悄观察,心下怅然。


敖子逸是为江湖而生,也向江湖而死。

丁程鑫突然有些悟了,当年嘉陵书院的老先生对他俩的评价,“那野猴儿,没本事,却有境界;你有本事,却欠些境界”。丁程鑫可以一个猛子扎进滚滚红尘里,可以低头可以退让甚至可以苟且;敖子逸有自己的一套,他浪掷人间是因为人间不按他的是非曲直运作,国家不幸诗家幸,反之亦然,太平盛世容不下枭雄,他注定不能同俗世讲和。


敖子逸发现丁程鑫,窘得脸庞通红,手里的树枝扔也不是,拿也不是,愣头愣脑胡诌了一句:

“我正拣柴生火呢,等你回来一起烧饭。”


丁程鑫淡然笑笑,晃了晃提着的草鱼,说:

“刘家姑娘送的,说她弟弟有我管教读书,一定要表示感谢,今晚咱们打个牙祭。”


敖子逸瞅一眼草鱼,揶揄道:

“怕是她另有所图吧。”


丁程鑫一肘子捅过去:

“别坏人家姑娘名声。”


敖子逸一边切姜拍蒜,一边叨咕着:

“我成天和你混在一起,也没正经摸过姑娘的小手,不知猴年马月能讨个媳妇。”

见丁程鑫不搭话,又贱兮兮地蹭到丁程鑫身边,嬉皮笑脸道:

“你看我日日操持家务,多贤淑,你娶了我得了,好断刘家姑娘的念想。”


丁程鑫剖开草鱼的肚子:

“我就是娶这条草鱼也不娶你。”


二人嘻嘻哈哈地吃饭,太阳西沉,炊烟袅袅,无甚挂念,小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。丁程鑫很眷恋这样的生活,坐穿秋夏,赏梅烹茶,沉李浮瓜,把酒话桑麻,就这么打发一辈子也很好,却又想起今日院子里舞剑的身影和那副窘迫的笑容,于是那念头就被自己掐灭了。

 



09


在长夏城的好日子没能持续多久,敖子逸的身体渐渐出现异样,脉痹不已,气血亏虚,胸中窒闷,病重时甚而疼痛彻背,心悸气短,喘息难卧。


多方打听后才知,原来无冬剑这邪物能使持剑人精通剑术,皆因其可化主人的内力和气血为己所用,日子久了,人体受不住,自然衰竭而死。


敖子逸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,接连几日更是高烧不退,昏迷不醒,丁程鑫想来想去,实在无计可施,决定回家求父亲帮忙。


刘家姑娘被请来照顾敖子逸,丁程鑫日夜兼程赶往皇城,他站在丁府门口,盯着那深墙大院踌躇许久,终于走上前去,直直跪下,门口的守卫见了少爷,连忙进去通报。

丁父没露面,丁母跑出来,紧紧搂着儿子,哭成了泪人。

直到夜幕落了,丁父也没现身。丁母端来饭菜,哄儿子起身,丁程鑫低着头,不吭声,也不动饭菜。

丁母又进屋去,好生劝了半天,丁父才按下怒气,让家仆将逆子搀扶进门。


丁程鑫见了父亲,第一句话就是:

“敖子逸重疾缠身,孽子愿以任何代价,求父亲出手相救。”


丁父差点背过气去,怒吼道:

“进了丁府的门,就别想出去!还挂念别人死活,你先顾全自己吧!”


“难道父亲不想要无冬剑吗?”丁程鑫突然抬起头,直视父亲怒瞪的双目,大声道,“一命换一剑一人,划算得很,若是父亲不愿意做这桩买卖,那无冬剑的下落,世人也不必知道了。”


丁父阴恻恻的目光在儿子身上上下扫射,半晌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

“你回家,换他解药。”

遂拂袖而去。


此时此刻,丁程鑫心里平静如水。

行差踏错,那又如何?愧对母亲,那又如何?他既非圣贤也非完人,也不愿成圣贤当完人。

他二十岁前依着所谓正道而行,不敢犯错,活似受罪;二十岁后,孟浪江湖,百般求索,哪管生死簿上又添了几笔,天理休提,王法休论,茫茫苍生没什么好交代。

唯独身边那人,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。




10

 

敖子逸慢慢睁开眼,突然溢进视野里的亮光刺得他又合上眼,片刻,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他名字,那声音忽远忽近,似是从遥远的对面山谷传来的回音,又似俯在他耳畔的喃喃细语。

敖子逸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,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,他看到了丁程鑫的面庞。


“终于醒了,终于醒了。”丁程鑫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

敖子逸扭了扭僵硬的脖子,“我睡了多久?”


“半个月。”


“谁救了我?”


“……这不重要。”丁程鑫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,听上去抖得更厉害了。


敖子逸觉察不对,慌忙起身,却使不上力气,像一只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的海星,软绵绵地扭动几下,连挣扎都算不上,错愕和惊恐在脸上蔓延开。


丁程鑫侧过脸,不去看敖子逸投来的询问的目光,也不想让泛红的眼眶被看见,低声道:

“你能保全性命,已是万幸,总要牺牲点什么东西,才好向阎王爷交代,如今你的丹田气海被破,内力尽失,武功则废一半,外力尚存,且休养数日便能与常人一样活动,感谢老天吧。”

 

有珍贵药材和名望医师,敖子逸很快康复了。


丁程鑫提议二人再登一次石坪山。

敖子逸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,丁程鑫却是预谋已久的,要结束他们的往来。


他们回到长夏城,高高兴兴地站在石坪山山顶,峰峦依然连绵,江河依然蜿蜒,云雾依然缭绕,这片壮阔风景似乎不曾因经年累月而有所改变。

秋风一阵一阵,吹得树木扑簌扑簌,也吹得二人身子发冷。身子虽冷,心却是火热的。


“我看长夏城挺合适咱们过日子。你还继续当你的教书先生,我也谋一份长工。富贵是不可能了,吃饭喝酒的小钱倒不会缺,攒一攒,将来还能给你置办彩礼,好迎娶刘家姑娘,我也讨个好媳妇。再过十年,咱俩的孩子兴许都能打酱油了,要是都是男孩或者女孩,就叫他们结义为手足,要是一男孩一女孩,就给他们定一门娃娃亲……”

敖子逸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,净说些孩童才会说的胡话,仿佛明天就能娶上媳妇后天就能抱上孩子似的。

丁程鑫悄悄打量着敖子逸的神情,敖子逸亮晶晶的眼睛像琉璃碎片,狠狠地、一下一下地剜在他的心上。


下山时,山脚的学堂传出孩童的朗朗书声,清脆,稚嫩,节奏拖得长长的,仿佛一字一句都要嵌进丁程鑫的心里去。

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

闻道龙标过五溪,

我寄愁心与明月,

随君直到夜郎西。”

 

随君直到夜郎西。




11

 

回到客栈已夜深,他们相视一眼,都还不肯睡。

冷冷的空气中一点昏黄的烛光是唯一的暖意。森森白墙上映着二人黑黢黢的影子,在烛光里轻轻晃动,在这万籁俱寂的此时此刻,像是一幅白绢泼墨的肖像画。


“你是不是想走?”

敖子逸突然发问,打破沉默。


丁程鑫惶然,抬头看敖子逸。


“你待我总以兄长居之,却忘了我也只比你小十个月。你能想到的,我能想不到?”

敖子逸端详着丁程鑫的表情,扯开一个苦涩的笑容,继续说:

“我们走投无路,你一定回家找了你父亲,求他出手搭救。代价是什么,很容易猜到。”


“今天在石坪山上,你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说了……那些话。”


“我以为这样说可以留住你。”敖子逸笑得很软弱。


丁程鑫站起来,欲夺门而出。


“不许走!”


丁程鑫刹住步伐,忽地回身挥臂,一道寒光指向敖子逸。

丁程鑫手里握着的剑,秋霜刃,乌里鞘,镶凤瞳红血石,不是无冬剑又是什么。


“你拿剑作甚?”


剑锋的冷光在敖子逸的眼睛里只一闪,甚至没来得及反应,腿就被划出一条口子。敖子逸惊怒哀交集,又无可奈何,只能吃痛地捂着伤口,停下步伐。


“莫要追上来了!”

丁程鑫翻身上马,扬鞭吁叱,马儿疾驰而去,很快消失在黑夜里。


内力尽失,丁程鑫不惜伤他也要走,敖子逸无可奈何,听着那哒哒哒的马蹄声渐弱,一下,一下,又一下,仿佛踏着心脏,每一下都将他恶狠狠地踩进泥潭里,他也不作挣扎,缓缓地沉下泥底里去,还挣扎什么呢?挣扎只会让自己沉得更快。




12

 

敖子逸看着空落落的屋子,想,自己以后是不会再来长夏城了。

丁程鑫走得如此干净。就像他给自己的那一剑,刺进皮肤里划出一条口子,血汨汨地流,没有粘连、感染,愈合得快,其后即使难捱,也能默默忍下来,痛快泪流两场,就过去了,日子依然是要继续的。

敖子逸知道,自己一定难免想起两人在长夏城度过的时间。他们站在石坪山山顶上远眺,金黄的田野和青碧的峰峦连成一片,那个时候,敖子逸是欢心雀跃的。而今回想起来,也许那时同他赏景的人,面上挂着笑,却默默忍受着剧烈的煎熬,想早早下山,回家。

 

丁程鑫走后第二天,长夏城竟迎来罕见的大雪。

洁白的粉末扬扬洒下,孩童们不顾寒冷,兴奋地在新雪里打滚。

即便小心翼翼,走在雪地上还是会留下足迹。等到结冰,则再怎么用力也都无法留下印子,冰面像镜子一样,反折所有嗔妄。雪融化后,混了地上的污秽,变成灰黑色,脏得恶心,让人失望。

只有候鸟向南,疾飞向暖风和日,飞向常青的灌木,飞向一年到头也没有雪花的街道。大概那些鸟群也误解了什么,误以为在这边陲小城,时间在长夏和初秋里轮回,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到来。

 

丁程鑫带着无冬剑,随父亲入宫觐见皇帝。满朝轰动,皇帝大喜,当即封赏,钦赐丁程鑫为大理寺丞。

丁程鑫走出宫门,抬头看天,只见四角宫墙高耸,逼仄地似要朝他压下来。

他想到了在石坪山山顶,和敖子逸向北眺望,望不尽啊,锦绣河山,天地苍茫,这片国土好生辽阔,可以适用于许多离别,也保证每一对离人不会轻易相逢,比眼下这朱门深户更叫人热泪盈眶。

长夏城和石坪山,丁程鑫后来再没去过。

丁程鑫也曾想他和敖子逸选择的路会不会有尽头,年轻气盛时以为路的前方还是路,只是不懂人们口中说的江湖是什么。后来才明白,路的前方是嶙峋山崖,一脚踏空了人世惊惶。




13

 

丁程鑫入大理寺十余载,刚正不阿,两袖清风,未曾迎娶,后称病辞官,离家出走,隐姓埋名,杳无音讯。

而双子星的另一个,作为逆子反贼被从族谱上除名,正史上再觅不得此人,江湖流传着他的传说,他却似人间蒸发,再无人得见。

 

最后,只剩一把无冬剑,侠客不在,江湖不在,恩怨情仇不在,誓言约定不在,当年持过此剑的那两人散了。一切不过虚幻,唯一的真实似乎只有这一截寒铁。

共同经历的那些岁月之厚重,其中的厮磨纠缠不堪言说,足够把剑柄上的宝石磨成齑粉。

在不可能的世界,寻可能的幸福,不过是刻舟求剑,舟还是舟,水不是那水,再也寻不回,他们曾经握在手中的那把剑。

 



14


“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。

欢乐趣,离别苦,是中更有痴儿女。

似黄梁梦,辞丹凤;明月共,漾孤篷。

起看迢迢江湖外,窈窕秋星或是君。”


说书人判词一念,醒木一拍,宣告整出传奇落幕。


看客们恍然出神半晌,酒楼里一片寂静,突然响起阵阵掌声,一波又一波,夹杂着唏嘘和叫好。

说书人满意地饮一口茶,那茶已经冷了,底下的看客们听够了故事,渐次散去。


店小二向说书人走来,递上一张字条,道:

“先生,这是我们老板给您的,请过目。”


说书人接过字条,只见那纸上书诗两行——

 

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

人生不见参与商。”

 

说书人愕然,望向店小二,正欲开口,小二行个礼,拦下说书人的话:

“老板只许我交待这么多,别的一概不能再问。”




15

 

双子星的江湖传奇已成绝响,天南海北的四十年后,酒楼老板听罢说书人的故事,提了壶酒,朝城郊走去。

当下正是阳光和煦天朗气清的好日子,丁老板拣了一处芳草依依的地儿,坐下来,摆上杯子斟上酒,举杯遥祝故人好。


明明是今年的新酒,却喝出了当年的味道。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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